告辞。她抽出方才交出去的书卷,径直向甘露殿的方向走去。一路上碰上眼熟的官员,微笑示意的同时,不忘继续思考,她等会儿是向阿娘说,让李氏痛快地死呢?还是更痛苦点死呢?大周律法中的刑法是不包含凌迟的,最痛苦的大概就是腰斩吧。传说,腰斩之后,犯人不会即刻就死,会在剧烈的痛苦中缓慢地死去。李氏死不足惜,可猛然直接提出腰斩,会不会破坏她在阿娘心中的形象呢?不妥当。住在后宫之中、甘露门之内, 阿四想要面见母亲是很容易的,丹阳阁是距离甘露殿最近的宫室,饭后散步一样地闲逛片刻, 甘露殿就近在眼前了。但她逐渐不甘心限制在后宫, 要往外奔忙后,甘露殿不知不觉间就距离她遥远了。弘文馆远一步, 刑部远一步, 大理寺再远一步……公主府已经在修葺了, 用不了两年, 她就会和阿姊们一样搬出太极宫。三岁时候,母亲就是母亲, 即便她是皇帝, 也会是俯身屈就小女儿的母亲。十三岁时, 阿四已经长到母亲的肩膀,母亲在她眼中却不再只是单纯的母亲了,她是皇帝。阿四不再是可以围在膝头撒欢的孩子了, 所以她走向甘露殿脚步越来越慢。孟予的话再一次地提醒了她,这个世界从不像她所感受到的那样温和宽容。刑部的长官孟予是阿四的乳母,有旧情在, 她无论如何为人处世都有人兜底。但是,一旦走出这个熟悉的地方, 区区侍御史也敢上门来找晦气。因为侍御史的行为遵守了“规则”,阿四并不能因此而大发雷霆,所以她才选择了更迂回的方式。耗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,就为了合理地、合法地把侍御史从眼睛里挪开。孟予赞赏阿四的举动, 同时也提点了她分寸。这是孟予的善意,也是孟予这些年来为官为妾的心得体悟。阿四领这份情, 却不太乐意去遵守。母子之前,还有君妾……之类的道理,真是令人讨厌啊。路旁的官吏和宫人沉默地见礼,阿四漫不经心地点头,越过人流走向深宫。在这个时代,生在帝王家未必是一件特别幸运的事情,比如阿史那舍尔的命运、姬难的命运,比流水上的落叶还要轻薄。但是,能生长在大周鼎都,哪怕只是做一个富裕人家的独子,也是千古以来的幸事。而阿四就抓住了这朵最幸运的花朵,成为鼎都内、太极宫中,皇帝的女儿,生来握有一把天胡。
阿四不长的人生中,所处的环境太过安逸。后宫是安宁的,内官各司其职,各个部门井井有条。侍男是死寂的,有谢有容的先例在,后来者一个赛一个的安分,除非阿四特地去找人,侍男们都是避开皇子活动。阿姊们与她年岁相差太大,就连争执也难以出现,以阿四的年龄算,要是太子愿意,她说不定能有一个阿四一般大的孩子。这个以皇帝为中心的家庭是极为和谐的,甚至于,是有些平等的味道在其中。阿四心上始终安然,乐在其中。……直到孟予今天提醒,她该从皇帝的孩子、妾臣角度考虑,而非从“法”的角度去考虑。站在甘露门下,阿四全神贯注地打量,从门上的牌匾、上方端正的字、到下面守候着的监门卫与记录的女官。直到女官出声提醒,阿四才扬起一抹浅淡的笑:“方才似乎看见一只狸奴在上头,又疑心是自己看错了,所以驻足端详。”女官笑着接引阿四进门:“狸奴是有的,掖庭的小宫人都好心,将狸奴们个个养得膘肥体壮,大概是跳不上宫墙的。”刚才那点儿奇怪的惆怅随交谈淡去,阿四走过门,在能仰望整座甘露殿的空旷所在停留。甘露殿是阿四除过丹阳阁以外最熟悉的殿宇,可今日意外的,她好似是下达决定后, 李氏二人的处置被飞快地提上日程,得益于李氏“待价而沽”的心态,阿四可以省一份处理家眷的麻烦。李氏的母亲和温州长史偶遇时已经是强弩之末, 没过上两月舒坦的日子就在这个秋天病逝了。正如这位可怜母亲预料的那样:如果不是遇上这位宗室出身的嗣王长史, 她就要饿死沟渠。现在,她的两个不孝男儿踏上了这条路, 等候死于流放之地的命运。